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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远的风骨
2019-07-22 15:01:24

遥远的风骨
 
丛松坡
                  
  戊戌岁末,旅居京城的德江先生回文登来访,忽出手卷一辑曰:数年京城浮居,虽七旬之龄,儿孙承欢膝下,然颇不耐都市之繁杂,夏日冗长,冬夜难眠,梦里所思亦尽故里人事,老妻见我思乡日甚,恐积忧成疾,力劝我写点回忆录之类的东西,一来感怀家乡故人,以解思乡之苦,二来也给儿孙辈们留些念想。几劝之下,也就动起笔来,絮絮叨叨,写了这些东西,你帮看看,值否一阅?
前辈谦卑如此,松坡汗出如浆。
暮雪岁残,夜色初蕴,温一壶老酒,灯下拜读八万言,书读尽,杯方罄,夜已深,人微醺。
  合卷拍案击节,噫吁嚱!,德江,真一个干净的正人君子,文登学传人也。
在此礼乐崩坏之世,视权、钱、名、利为至上之所谓精英时代,做一个干净的人是多么奢侈的事,更遑论于浮沉营苟之官场中做一位君子了。
  我曾经一度深深怀疑,那种进则为士,官不在大小,亲民爱物;退则为绅,养望江湖,福泽桑梓;有独立之人格魅力的真正“文登学”风骨是否早已不存?
  掩卷沉思。近些年,“文登学”作为概括文登历史底蕴的一张文化名片,不断被打造、宣传、发掘。但这个流传于山左数百年的“文登学”,究竟其文化底蕴是什么?却鲜有著述能说清楚。
  我们看到官方为“文登学”作注释云:秦始皇东巡曾在此召集文人登山吟诗作赋,汉代大儒郑玄曾在城西长学山阳开院讲课,北宋庆历年间建过学宫。重要的是,历代出了百名进士,因此“文登学”大名远扬。“文登学”的精神品质和灵魂是“崇尚文化、崇尚人才、崇尚知识、崇尚奉献、崇尚业绩”。
  此说十分牵强,一个千年古县,就这点历史文化遗存,千年考中了百名进士,以此来释义“文登学”很难,更别说杜撰出的具有鲜明的现代烙印的“五个崇尚”了。
  文脉昌繁的江南就不要说了,就山东来讲,以中进士多少排名,文登远在二十强之外。就原登州府八县中,也位居莱阳、蓬莱、福山之后。所以,说文登学是开学宫早,考进士多,不足为据。
  那么,究竟有没有“文登学”,这个“文登学”是怎么来的?出处在哪?
  我蓦地打开置案日久的古《文登县志》,一股刚烈的古风、一股千年不散的气自息,扑面而来,这就是失落的“文登学”,就是支撑3000年华夏民族的士绅文化之浩然正气。
  “隋书”对文登这座千年古县,是这样记载的;东莱人犹朴鲁。“宋史”曰;人皆朴鲁淳直,甚者失之滞固,然专经之士为多。“元史”说;士好经术,俗尚礼仪。明代天启志载;近海早寒,商贾不通,士尚节义,矜功名,传习圣人之书。男耕读,女纺织,人罕逐末。俗尚幽贞,质掩其文,有葛天氏之风。
  隋唐时之朴鲁;宋元时之淳直好经;奠定了文登学之基础。至明代则男耕读,女纺织,尚节义,矜功名,传习圣人之书,衍成文登学风。
  在《明史》《山东通志》《登州府志》《文登县志》中记载,通过科举,从文登这片土地上走出的仁人志士,虽然数量不是最多,但没有出过一个奸佞,一个贪官,他们栉风沐雨,薪火相传,他们举大体而不论小事,务实效而不为虚名,官不在大小,都坚守着“文登学”人朴鲁淳直的道德品质,完成着华夏脊梁般士绅精神的涅槃。
  志载;“明朝以少保丛兰、郎中林洙、参议宋廷训、知州刘必绍合称‘四君子’。丛兰以经济显,林洙以清节著,宋廷训、刘必绍服习理学、身体力行。‘四君子’余泽所被,熏染良深。延及国朝,百余年间,封疆大吏勋业烂然,出宰百里者亦慈惠可师,盖至乾嘉之际,流风犹未艾。”
  这里提到的太子少保丛兰,是明中期军国重臣,其官文至尚书,武统三边,乃文登学的领军人物,其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之勋业国史斑斑可考,明三朝元老、大学士费宏在其墓志铭中说:“公气度宏伟,才识英敏,所学期于经世,而言论足以发之。自筮仕以来,屡将使指,经营四方,未尝以艰险避。威名在边塞,利泽在生民,功业在国家,可谓一代之名卿、才大夫矣。而孝弟笃于家庭,信谊厚于交友;俭约廉慎,终始不易。又人所难及者。”
  这里的封疆大吏勋业烂然,说的就是曾被破例以二品巡抚祀于京师“贤良祠”、乾隆称其为“一代完人、千秋典范”的江苏巡抚徐士林。徐公之一生,堪称“文登学”之杰出代表,在他不多的诗词对联中,我们还可领略那凛然的“文登学”风骨:
   供长生位,刊德政碑,莫非世俗虚文,试问哪件事轰轰烈烈,堪配龙山皖水
贴盟誓联,挂回避榜,都是官场假象,只要这点心干干净净,无愧白日青天。
  乾坤岂是无情物?民社还依至性人。不有一腔真热血,庙堂未许说经纶。
但使无颜皆可富,若非有骨岂能贫。双睛不染金银气,才是英雄一辈人。
军国重臣、封疆大吏如此,即出宰百里者亦慈惠可师、风骨铮铮,明清两代有二十余名官员,因不合时宜而辞官归里,解组林下,数人被当地百姓立生祠纪念。十余名卒于任的知县教谕竟贫不能归葬,至于坚贞不屈而死于鼎革,帅兵冲锋陷阵,亡于征剿之英烈者,更是枚不胜数。
修身、齐家、治国平天下,不论官职大小,干干净净、公正廉明、刚方磊落、耿介不阿、无愧白日青天,这就是“文登学”的灵魂。
  所谓的“文登学”就是中华民族的士绅文化,什么是士绅,士绅就是他们不以官职论高低,他们不以财富论成败,他们进则为士,道行,虽百里亦展其才,进可拜将封相;道不行,退则为绅,领袖乡里,遨游山野。他们平生致力于修身养性,治国安邦。他们尊崇的是“贫贱不能移,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”的大丈夫。 他们向往立功、立德、立言而作不朽之人。他们爱国,但不媚君。他们以国为家,倡导“天下为公”“士为知己者死”,人以国士待我,我必以国士报之。他们的信条是“大丈夫行事,论是非不论利害,论顺逆不论成败,论万世不论一生”。
  史有明载,隋唐以来,文登一脉朴鲁淳直的刚烈学风,正是华夏士绅追求修齐治平、明德至善之精神起点与原点。从朴鲁淳直的精神原点出发,他们位卑未敢忘国。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“以天下为已任” 是他们的人生观。他们将读书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。国有奸佞当道时,他们践行“众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”;百姓有难时,他们可以毁家纾难。正是这种“风声雨声读书声,声声入耳;家事国事天下事,事事关心”诚朴之家国情怀,既让他们志在天下,奋发有为,又让他们功成不倨,恬退不苟,所求者唯明德至善,俯仰无愧而已。
  独立之人格地位,涵育了他们匡扶家邦、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,是以他们进则以身许国,或展百里之才,或乃出将入相,退则淳风化俗,或赈灾助学,或修桥补路……诚则费孝通先生所谓“社会稳定器”是也。
  但延之今日,飞速发展的社会使“文登学”风骨变得遥远起来。建国后的历次斗争,文化大革命及至改革开放四十年,使整个社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逐步形成主导社会的实用主义精英阶层,而士绅不再。我们发现,当下中国的精英阶层出现普遍性精神迷失,他们不能通过人格精神力量、道德表率作用而受到人们的普遍尊敬,故而不能引领良好的社会风气。许多所谓的政治精英,不是用公共权力来服务人民,而是利用公共权力来满足个人的无穷利欲;许多精英无精神追求,有媚骨而无风骨,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,世故老道,善于表演,懂得配合,往往炫耀的是心机,是捷径,是圈子,是待遇,是潜规则,是不顾一切苟且的捞钱与迁升。
  当利益成为唯一的价值,信仰、理想,道德则成了交易的筹码,利己的精英文化已将士绅文化全面击溃。
  看看这个道德滑坡,人人视权、钱、名、利为圭臬的当下吧,怎不令人夙夜彷徨,细思极恐呢?
  难道社会的进步真的要靠那些利己苟且的“精英”来主导来推动吗?
  难道那些明明白白做事,干干净净做人,以无愧青天白日为人生宗旨的“文登学”已被日新月异的社会所淘汰?
  不会的,天日昭昭,大道永恒。一个社会,可以失去科技,却不能失去文化与道德。没有文化的传承,没有道德底线,失去良知的民族,终会被人类淘汰。
  一篇读罢头飞雪,骨鲠于喉难自禁 。追古忧今,浮想联翩。不意读德江先生之行述,竟引起我的一番“文登学”、士绅文化及当代公共精神的慷慨感怀。
   “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。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。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 呵呵,知之者当恕松坡朴鲁妄言之过,不知者亦不怕贻笑大方了。
  今天,在这本《秋月春风》中,在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中,我们看到了,一个农民之子,艰辛而干净的奋斗历程;
  孩童时期的苦难,少年时期的孟浪,青年时期的奋斗,壮年时期的实干,老年时的恬退不苟……
  报产量,修北海,争北海,打错腚,拒升迁……
  一个鲜活的“文登学”人,凛凛风骨,从远古走来。
  因以,那片滋生“文登学”的土地虽然荒漠,但,种子还在;种子在,希望就还在。
马克思曾经感慨;法兰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,但缺少有骨气的人。
国难当头,我们曾有近万名英烈报国捐躯,名列山东之首;变革浪潮,我们亦有不胜枚举的文登学人大节无亏,坚守道德底线。即今日之官场,虽秋山凋零,但不少文登学人,选择坚守,守住祖先赋予我们骨血中的浩然正气。
虽然我们达不到祖先那种;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大宇,但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夜晚睡得好觉,留一片干净的心、做一个干净的人,上无愧家国,下无愧乡里乡亲,这又何尝不是“文登学”底蕴骨血犹存。
松坡其生虽晚,闻德江先生大名甚早,余1978年高中毕业后,曾一度到县宣传部报到,分配至广播站学习写通讯报道几个月,时先生为宣传部副部长,虽没得到耳提面命,但面识久矣。及至先生到米山任党委书记,我已被其前任书记下放到镇办企业工作,所以交往不深。直到2004年,我已抛下改制给我的乡镇小厂,专门从事姓氏地域文化研究,在编纂出版《中华百家姓氏源谭》丛书,聘德江先生为总顾问时,才真正结识了已近退休的德江先生。15年忘年交,先生之清风高谊,每每使我这个热衷传统家族与地域文化的布衣平民,感怀备增;若当下官吏半如先生,国之何幸,民之何幸哉。
其60大寿时我曾代表文登故旧撰联以敬:
两袖生清风,此生宦况群黎考;
一庭来明月,六旬善果桑梓知。
   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,做一个对国家,对百姓无愧的人,是德江先生一生之追求。正如先生后记中所言:“小时候父亲对我说:‘做人要正气,干活要卖力。’爷爷告诉我:‘为人要诚实,不偷不摸不犯律(法)。’他们都没念书,都不识字,做人的道理却十分明白。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就是爷爷和父亲。做人德为先,可以说是扎根在脑子里,一时一刻也没忘记。于是小时候好好学习,当个好孩子、好学生;长大了,努力工作,当个好员工、好干部。不为别的什么,只为人们能够望着我的背影悄悄对人说:‘这真是一个好人!’”
  多么质朴的追求,他做到了。“好人德江”正是文威官场、文威平民识先生者之由衷感言。
先生之为人品德,乡梓皆知,口碑尽传,在此不需赘述。唯其一生谨慎低调,虽凛然风骨,不群不党,但不喜言人过,深恐贬低了别人而拔高自己。就这本言之有物、完全可以作为当下勤政廉政读本的小册子,先生的原意,也是想印几册留给儿孙传家为训,不欲外传。是我等拜读之后,坚持多印数本,并附骥之后,才得先生应允,所以本想就德江先生这篇自传,抒发一点仰止之忱,又唯恐这支秃笔有玷先生素行清望。
松坡一介布衣晚辈,得先生视之为忘年,在此就更不敢僭越置喙了。
  但大作读罢,绕案十围,仰俯之间,块垒难消,虽两难之间,亦不惮冒昧;口占七律一首,意犹未畅,复撰对联一副,或可释德江先生视若忘年之谊乎。
  诗曰:
宦海生涯四十年,初心未负节为先。
官卑亦有忧民志,性拙欣留求实篇。
百结愁肠关弊政,几回黍稷问桑田。
湖山故老白头雪,却话榴花开欲燃。
  联曰:
于国步民生中抱定真知,四十载官声,自不惭威海精神,文登风骨;
在萍飘蓬转时无亏大节,八万言自述,漫识得谦恭君子,淡泊先生。
  夜过子时,灯暗酒残,不知何时窗外已悄然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,有瑞雪来访,期许明天能看到一个圣雪遮盖下的干净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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